河套文化大家谈 | 漫谈“巴盟话”
发布时间:2024-11-19 17:12:00 文:菁茵(五原) 编辑:雷丽娜 来源:巴彦淖尔日报


  河套平原是黄河沿岸的冲积平原,土壤肥沃、灌溉系统发达。位于河套平原黄河“几字弯”顶端的巴彦淖尔因为拥有大片可耕地,被称为“塞外米粮川”。巴彦淖尔系蒙古语,“巴彦”为“富饶”之意,“淖尔”为“湖泊”之意,“巴彦淖尔”意为“富饶的湖泊”。四十多年前,我便出生在这里的一个小村庄。

  那个时候,巴彦淖尔市还叫巴彦淖尔盟。内蒙古地形狭长,十二个盟市分散开来,从东到西横贯几千里,各地的习俗与口音也大相径庭。曾经,在内蒙古丰富繁杂的各类方言中,“巴盟人”及“巴盟话”成为一个极有辨识度的特色标签。

  


  追溯历史,河套地区原本是个移民区。大约从明清开始,一直到民国时期,大量百姓从长城内的山西、陕西北部、河北及邻近地区,或因从商,或为了谋生,开始向长城外的少数民族地区迁徙,史称“走西口”。迁来的人们在此安家落户,也带来各地的习俗,在漫长的交往、交流、交融中,逐渐形成了以晋陕口语为母音的独特方言——河套方言,也叫巴盟话。

  我爷爷及他的叔伯弟兄们便是从陕西省府谷县迁来的。爷爷去世得早,我只见过相片里的他。他的儿女皆在巴彦淖尔出生,说的都是纯正的巴盟话。姥爷一家就不同了,从家乡甘肃省武威市迁来时已是新中国成立后。母亲当时只有几岁,小孩子学得快,口音渐渐变成了巴盟话。但姥姥、姥爷和十几岁的大舅已难改口,一直还是家乡口音。一次大舅来串门,我三岁的儿子正在炕上躺着玩儿。大舅摸着我儿子的头,对着他亲昵地说了半天话,谁知我儿子眨眨懵懂的眼睛,认真地问:“大老舅,您说的是外国话吗?”当时惹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。

  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”,乡音,不仅仅是一种语言习惯,更承载着一个人的成长记忆和家庭历史,是流淌在血脉里的密码,是伴随一生的烙印,想要改变哪那么容易。

  


  在巴盟话中,有一个神奇的字,那就是“圪”。这个字可以说是个万能字,可以用在各个地方。它可以当名词来用,比如大一点儿的叫“圪瘩”,再大一点儿叫“圪堆”;小点儿的土埂叫“圪塄”,大点儿的土岭叫“圪梁”,浅一点儿的土坑叫“圪钵”,深一点儿的土坑叫“圪洞”;缝隙叫“圪拉”,比较秃的地方叫“圪堵”,凸起来的地方叫“圪旦”。生我养我的小村当初处于一个凸起来的高地上,因此叫徐家圪旦。这样的地名我们大队有五个,分别是丁家圪旦、赵三圪旦、铁帽圪旦、二侉圪旦、倪家圪旦。一些外地来拉运的商贩常常笑言:“你们大队一群‘圪旦’。”类似这样的地名,在巴彦淖尔遍地都是。

  在巴盟话中,“圪”字也可用作动词,行走叫“圪蹓”,蹲下叫“圪蹴”,磨蹭叫“圪磨”,撒娇叫“圪谄”,斜眼叫“圪尥”,喝酒叫“圪抿”,休息叫“圪躺”,小睡叫“圪眯”,害怕叫“圪瘆”,参与叫“圪混”,挠痒痒叫“圪哩”,慢慢靠近叫“圪挪”,搅动叫“圪捞”,缩水叫“圪缩”,放肆叫“圪呲”……一个“圪”字,带出一堆活色生香的词,本地人说得痛快酣畅,外地人听得云里雾里。

  “圪”字还可以用作形容词,很小的颗粒叫“圪糁”,稍大点儿叫“圪渣”,再大点儿叫“圪瘩”,突出叫“圪尖”,弯曲叫“圪溜”,蔫了老了叫“圪朽”,吝啬叫“圪怂”,将就叫“圪且”,啰嗦不靠谱叫“圪塌”。还可以用作量词,比如“一段段”叫“圪节节”,一头蒜叫“一圪堵”蒜,一把瓜子叫“一圪抓”瓜子。还可以用作象声词,比如“圪吱”一声、“圪噔”一下,不一而足。一个“圪”字,无处不在,却又不可替代,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。一个“圪”字走天下,尤其是在异地他乡,此字一出,如相互辨认的暗号,听者不由得脱口而出“老乡哇”,两个陌生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,顷刻间便可能称兄道弟了。

  


  除了“圪”字,巴盟话里还有一些使用频率特别高的字词。比如“日”字,用处也是非常广泛。形容对一件事过于较真或令人称奇,叫“日悬”,形容一个人能干叫“日能”,形容一个人聪明叫“日灵”,说一个地方不干净叫“日脏”,做坏事叫“日害”,事情急促叫“日紧”。还有一个词叫“日屁”,第一次听到是四爹说的。当时,我只有几岁,大家一起端着盆在地里刨籽瓜,正在干活的弟弟说他要上厕所。四爹说:“荒滩野外,你就搁旁边的渠棱后解决一下吧。”但弟弟怕人看见,径自钻入了葵花林里。四爹边看边笑:“豆大个孩子,这么日屁。”我不懂是什么意思,以为四爹是在骂弟弟偷懒,但看他的表情似乎又不像,于是一脸迷茫地询问身边的父母,但他们支吾半天也没给我解释清楚。多年后,当我的生活中开始频频出现“矫情”这个词时,我突然想到了幼年时听到的那个“日屁”。“日屁”,有调侃、略带嫌弃的意味,大约是过于矫情的意思。而今,这个词年轻一代并不熟悉,已经很少再听老一辈人说起。

  使用频率高的还有一个“甚”字。干甚,吃甚,做甚,玩甚,甚意思了,甚东西了,甚时候了,甚事情了……“甚”字,干脆利落,总是不经意间从巴盟人嘴里冒出,贯穿着巴盟人的日常生活,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一个巴盟人一天能说几十个“甚”字。

  老一辈的巴盟人,还将鞋读“孩”音,买“孩”,洗“孩”,穿“孩”。曾经在青城读书时,我某天从上铺跳下来,满地找鞋子,边找边脱口而出:“我的孩呢?”此语一出,把东部区的舍友吓了一跳,我赶忙向她们解释。听明白后,她们集体哄笑。从此,她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学我说话:“你的‘孩’不如我的‘孩’好看,周末咱上街买‘孩’去吧。”

  巴盟人还喜欢用重叠词,由名词、动词、形容词词根重叠而成。比如,“咋来来”,去“哪圪来来”,“温吞吞”的水,“软溜溜”的油糕……张口即来。想让一个人安静会儿,会说“悄悄儿”;形容一个人个子矮,会说是“小个个儿”;命蛋蛋、花眼眼、马鬃鬃、小凳凳、圪旯旯、豆荚荚、炭仓仓、铁铲铲……在别的地方,这样的重叠词或许是儿童的专利,说出来显得奶声奶气,过于软萌甜腻,但在巴彦淖尔,不论年纪大小,类似的词如一尾尾鱼,自然而然从人们口中游了出来,听来倍感亲切,生动诠释了西北人率真朴实、热情豁达的性格特点。

  


  当然,巴盟话中常见的四字词语,才是精粹所在。在平时聊天中,如果有人总是带着四字成语说话,会让人觉得是咬文嚼字,显得矫情做作。但在巴彦淖尔,几乎每个人都是四字方言的代言人。这些四字词,如经年累月提炼沉淀下来的夯土,衍生出不同的语感,非但不让人反感,还会拉近距离、增添风趣。

  提到大中午,巴盟人会说“亮红晌午”,非常不平的地方叫“圪丁溜蛋”,不知不觉叫“圪低打摞”,缺乏自信叫“圪低圪缩”;形容行走过程中有障碍叫“碰头切砍”,形容一个人冲动不管不顾叫“一扑二砍”,形容一个人不诚实叫“鬼迷六眼”,赤身裸体叫“红麻不溜”,不声不响叫“悄迷个怵”,上下抖动叫“抖皮撂草”……几乎每句话里,都会夹杂着这样极富特色的四字词语。我母亲虽然没念过书,但对这样的四字词语亦是运用娴熟,上了年纪后,她常常这样形容自己:“真是老了,一天天的少魂忘事,说话咬油喃水,走起路来七拐八趔,豁牙半齿吃不成个好饭,膀眉肿眼睡不上个好觉。”这样的四字词语又常常叠加使用,爆发出独有的鲜活与力道,温柔叙述时,如一个个玉珠落盘,清脆动人;激烈吵闹时,又如一串串爆竹,耳畔轰响。巴彦淖尔的二人台传统剧目《王婆骂鸡》,便是巴盟话的集结,里面的王婆,因为丢了一只鸡,用生动的方言将形形色色的偷鸡贼“骂”了一遍,妙趣横生、百听不厌。

  巴盟人还喜欢说顺口溜,也叫串串话。巴盟人好饮酒,嘴边常挂的一句便是:“咸菜一盘,喝个没完。”在酒场上,各种顺口溜时不时地从大家口中蹦出,一时间,场面热烈。这边一位说:“大红公鸡窗台上卧,不为喝酒为红火。”此语一出,大家纷纷举杯。轮到下一个,继续说:“感情深,一口闷;感情浅,舔一舔。”大家又是一杯下肚。到第三人时,又来一句:“人生难得几回醉,要喝就要喝到位。”于是乎众人再次一饮而尽。若干活色生香的串串话,被酒水完全激活,一咕嘟一咕嘟地在人们唇边尽情绽放,将当地的酒文化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
  而我从小听得最多的是妈妈的教导之语。大字不识几个的她,说起一些串串话,张口即来。什么“吃人碗饭,由人使唤”“吃米不如吃面,走亲家不如住店”“香油调苦菜,各自取心爱”“绣花枕头一包糠,驴粪蛋蛋面面光”“正愁的不愁,愁乌拉山上没一块压菜石头”……这些原生态的谚语或是顺口溜,有长有短,活泼生动又简洁明快,诙谐幽默又意蕴悠长,饱含浓郁的地方特色,内容涵盖生活的方方面面,是巴盟人的智慧结晶。

  时代在发展,社会在进步,随着普通话的推广普及,很多方言已经不知不觉淡出了我们的生活。现在好多孩子已经不知道一些方言的用法,说得更少。好在,巴彦淖尔有一批专门研究河套方言的传承者,他们“宁舍一顿饭,也要把话串,宁舍一头牛,不舍顺口溜”,或现身演说,或著书研究,正致力于将这一原生态的民俗文化记录珍藏并发扬光大。2022年,集歇后语、爬山调、漫瀚调、串串话、缀词等于一身的河套顺口溜升级为内蒙古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
  “学会巴盟话,走遍天下也不怕”,这是巴彦淖尔人熟知的一句顺口溜,充分体现了巴彦淖尔人的文化自信。而今,魅力独具的河套文化,早已成为绽放在北疆文化园中的一朵奇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