腌咸菜
离开家乡好多年了,时常忆起老家的腌咸菜。
酸白菜是做猪肉烩酸菜的主料,若没有它,纵使猪肉品相再高也是白搭。烂腌菜名粗味不粗,有河套硬一盘之称。秋收季节,农家院落里都摆有几口大缸。新菜收获了,陈菜见底了,把大缸从里到外洗刷干净。现收的萝卜和白菜,刚刚从地里拔出来,还带着水灵气儿。萝卜削皮,白菜撇去老梆子,往缸里扔,买几包晶莹透亮的粒盐撒进去。缸口虽大,毕竟容积有限,不一会儿就被塞满了。
一年365天,农家的日子长着呢,就这么点儿存货,怎么能度过冬春的菜荒时节?别怕,自有办法。这时在院墙上晒了一个秋夏的腌菜石就派上了用场,用手掌把石头表面的干菜拂拭掉,再用一瓢凉水冲冲,湿漉漉地压到菜瓮里。别看那白菜萝卜刚才还咋咋呼呼的,见了腌菜石立刻就蔫巴了,一两天的工夫缸里就空出一半,先前那些满不在乎的愣头青全部被压在了缸底。
于是农人抱起石头,再往缸里添菜,如此翻来覆去十几次,直到缸里被填充的满满当当,再也找不到半点儿空隙才会停下来。心细的人,会把腌菜缸搞得五花八门、琳琅满目。秋收了,各式各样的蔬菜多了去了。看到葱就揪几把葱,看到蒜就拔几头蒜,看到黄瓜就摘几根黄瓜,看到芹菜就割几捆芹菜,正如鲁迅先生说的那样,“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,只要愿挤,总会有的”。反正腌菜石厉害着呢,隔几天就往下压几寸,不愁没地方。
这一次老爸老妈从老家过来,带了两蛇皮袋东西,却偏偏没有我们最爱吃的酸白菜和烂腌菜。看我们失望的样子,老妈说:“一个腌菜有什么难的,我给你们现腌。”
说干就干,先是去市场买了些萝卜白菜、几袋盐,还有一只大塑料桶。婆婆主理,媳妇帮忙,放一层菜,撒一层盐,不一会儿工夫就把整只桶填满了。老妈说,这样还不行,还缺样东西。媳妇问,缺啥呢?老妈说,缺块腌菜石。
若是村里,石头三五成堆,到处可见,俯仰可拾。此地却是不同,附近也有山岭,奈何皆为低矮土山,泥多而石少。一桶咸菜而已,能多腌就多腌,不能多腌就少腌,咱又不是为了备耕备荒,不用一瓮一瓮往瓷实压。老妈说,你不懂,腌菜一定要用石头的。
隔了一晚,水桶里冒泡了,萝卜头、菜叶子全部浮在水上,老妈眉头紧锁,愁容不展,自言自语说,找不到石头,这菜要坏了。下午下班,我刚进小区,发现老爸老妈兴冲冲地走进院子里,一人手里捏着一把菜,一人怀里抱着一块石头。我问他们去哪儿了,他俩说下午出门发现河上有座桥,河对面有座山,他们过了桥到山上找石头去了,顺带还挖了几株野菜。看山跑断腿,那山看在眼前,走一个来回,足有十几里路。
有石头和没石头,腌起菜来果真不一样。浑浊的盐汤立刻澄澈了,鼓鼓囊囊的青菜萝卜瞬即苗条了,桶口泛起的那层白沫也不见了。有了石头,老人说话也有了底气,说空心菜就靠实心石,菜不压就心虚了,心虚就坏了。
过了三五天,老妈端一盘咸菜上桌,让媳妇尝,看是不是和老家的一个味儿。媳妇夹起一条萝卜,用舌头舔舔,再用牙尖细细咬,闭上眼睛慢慢回味一会儿,乐呵呵地对我们说,就是老妈平时腌的那个味儿!
发面馍香
塞上的甘肃民勤人做的馍是发面馍。这种馍制作过程十分复杂,不像起面馍,临时加一点儿泡打粉就可以做。必须有“面种”引活,一般是从刚刚蒸过馍馍的人家要一小块儿面团,再一点儿一点儿地兑面粉加水。不能一下兑得太多,否则酵母太少引不活一盆面,使其成为铁嘴钢牙都咬不动的死面。也不能加一点儿面粉和好后就扔在一边不管,要时时刻刻密切关注面的发酵程度,及时加面添水,直到总量合适、恰到好处,或蒸或煮。否则面会发过头,酸涩得令人难以下咽。满村子跑着借“面种”,不是个体面事儿。资深的发面高手发明了一种叫“面糟子”的东西,把蒸馍馍剩余的发面捏成酒盅大小的圆团,自然阴干后放在橱柜里,啥时用了,掰半个泡碗里,泡软了再兑面粉和。
发面对温度特别讲究。塞上的冬天,寒风凛冽。在这种情况下,酵母是很难自然繁殖的,必须保证足够的热量。我家有一盘大火炕,每到冬天,最暖和的炕头都被发面盆占据了。母亲给发面盆盖上厚厚的围巾,半夜起床查看面的发酵程度,觉得合适了,端到厨房里兑点儿面粉和水,之后再恭恭敬敬地端着放到炕头,每晚如是三五次,好似在照料一个娇气的婴儿。
发面对火候和蒸制时间也有要求。若蒸时,火不能太强,也不可太弱。因为中途不能揭盖加水,扬汤止沸,蒸馏水会把馍馍打成硬疙瘩。太强则炼干锅,馍馍外焦里生。太弱则如霜打的茄子,落大大小小的疤点。
为什么要把一个简单的面食搞得如此复杂?有人分析,过去民勤人生活条件困难,瓜果蔬菜短缺,一年四季只有面粉可以常吃,所以刻意搞多些花样,好满足口腹之欲。也有人说,塞上PH值高,属碱性土壤,所以民勤人多吃发面馍馍可以助消化。河套平原的人绝大多数是在走西口的年代从邻近省份迁来的,我家从民勤迁居于此已历四代。2008年,我调到广东,温润的南方并不缺乏瓜菜,可肠胃老是觉得不舒服。每次和家里人通电话,胃里的酸水就不住地翻腾,嘴里的口水就不住地分泌,好似看到一个又白又大的发面馍馍正裂着一道道细细的裂纹,那微微带点酸味的清香正扑鼻而来……
偶有家乡来人,打电话问带些什么,我就嘱咐带几个发面馍馍。可是发面馍馍在乡间好找,在城市难寻,他们只好帮我买些清真烤馍。一样的沙,一样的酥,一样的清甜可口,唯缺些许酸味。“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。”难道发面馍馍和故乡的云一样,只有飘在故乡,才能载动乡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