单位门口有一块儿橱窗,铝合金制作的,上面有个雨檐,正中是一块儿铁板,外面镶着玻璃,里面时不时粘贴些公告,发布些消息。每当经过橱窗,我总会久久凝望,一段儿30多年前的往事便浮现心头。
那时我在老家读书。原本在县城读初中,上初三时学校通知,如果考高中就可以继续借读,如果考中专就必须回到原籍。本来与几个小伙伴约好考高中读大学的,转回乡中学考中专,老大不情愿。父亲看我拗在那里,退了一步,说那就继续在城里读,到考试时回来。本以为能读到初中毕业,不想初三下半学期早开学半个多月,学校食堂没开门。当时在校外租房子住,我不会煮饭,校外吃饭又太贵。考虑再三,只好听从了父亲的意见,转回乡里读书。带着情绪上课,自然也带着情绪答题。记得期末考试时,几乎每张卷子我都是胡乱答题的。因为不排名次,只不过为了证明初中毕业,及格就行。卷子改出来后,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,狠狠地把我骂了一顿。他身体很壮实,教我们数学。他拎着卷子,一道题一道题地问我:“这些题你不会吗?真是辜负别人的心血!”
我忽然想到,尽管这次考试与升学无关,但可能与学校对老师的评价有关。看到班主任老师怒火冲天的样子,我惴惴不安,感觉自己做错了。于是低下头,诚恳地向他道歉说,以后不会这样了。期末考试之后,便是中考了。到县城连考三天,考完赶紧回家。中考前后,正是夏收时候,麦子一天天变黄,晚割几天麦穗就炸裂(当地俗称射箭),麦粒儿一颗颗滚落到地里,大大影响收成。割麦子、捆麦子、拉麦子、垛麦垛、打场、扬场、装袋,颗粒归仓,龙口夺粮的活儿,没有片刻消闲。一天傍晚,刚刚和父亲、弟弟从场面上装粮回来,遇到去乡里赶集返回的三妈,三妈说成绩出来了,听乡上的人说,你考上了。尽管考中专不情愿,但听到考上的消息,还是很开心的。那时的中专毕业包分配,考上了就办农转非,意味着我要跳出农门了。而且,对于我们村来说,这样的好消息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了。再早得往前推到上世纪70年代末了,那时刚刚恢复高考,四爹考上了中专,成了众人羡慕的国家干部。父亲对农活儿很当紧的,那天破例对我说,你去查成绩吧!于是我骑着自行车往乡里赶(那时还习惯叫公社),我们村到乡里有十多里路,等骑到公社时,最后一趟班车已经开走了。二舅跑运输,住在公社桥头。我推着自行车“咣当咣当”走进二舅家,想借住一晚,第二天早上再坐班车。正好跟着二舅学车的一个徒弟也在,二舅对他说,你天天想摸车摸不上,给你个练车机会,现在开车送他去城里。二舅开的是一辆大货车,车身很重,车子来回挪一下,震得院墙“嗡嗡”响动。那个徒弟比我稍大几岁,一路上不停地跟我聊,说你二舅很仔细的,平时根本不让我打动汽车。我知道,当地话里“仔细”有两层含义。一层是褒义,说办事认真,小心谨慎;另一层是贬义,说为人小气吝啬。我想,徒弟说的应该是第二层。徒弟对我说,亏了是你查成绩,不然我很难开上车的,听说你考了第一名啊!现在想来,他应该属于无证驾驶。不过当时那条从公社通往县城的路,晚上几乎没车,所以一路畅通无阻,没出什么状况。到了县城,天全黑了。徒弟把我放到一个路口,让我去亲戚家借宿,他开车返回。
第二天早上,我骑着自行车到教育局查成绩。教育局在政府大院里,门口有一个长长的橱窗,里面一张挨一张贴着当年的中考成绩单。一行行一列列地看过,终于在居中的位置找到了我的准考证号,查到了成绩,超了录取线82.5分。不过并不是传言的第一名,橱窗里看到好几个成绩比我高的。在我闷头仔细瞅的时候,忽然听到有人叫我。抬头一看,一位梳着剪发头、穿一身素净衣服的中年妇女站在我旁边,原来是崔老师。崔老师是我上初一时的班主任,教语文,粉笔字写得非常好。崔老师为人不苟言笑,但对学生很热心。在上初二的时候,她调走了,但不知调到哪里,我们都很想念她。现在才知道,原来她调到政府大院了。崔老师说,我单位就在对面,知道你会来查成绩,天天往这边瞭你,今天终于等到了。
见到崔老师的那一刻,我百感交集,她已经不教书了,可是依然挂念她的学生啊!我自己考的试,考出的是自己的成绩,怎么之前会有那么放任的想法呢?老师把她教过的每一个班级当做自己的责任田,把她教过的每一个学生当做自己培育的禾苗,难道我们自己就不是自己的田土吗?查完成绩,崔老师目送我走出政府大院,我几次回头看,都看到她站在橱窗前一动不动,凝神守望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