令崔正仁没想到的是共军兵神将猛,行动迅雷不及掩耳,将叛军有生力量砍瓜削菜消灭殆尽。更为可怖的是,刘生恺出人意料地来了个擒贼先擒王,诱捕李鲲生在前,扣押田世雄在后,顷刻间叫叛军群龙无首。那些个乌合之众在无人统调的情况下,犹如无头乱撞的苍蝇,在三个月内几乎全军覆没。呼啦啦大厦将倾,昏惨惨似灯将尽。呀!一场欢喜忽悲辛。叹人世,终难定。崔正仁独自低吟《红楼梦·聪明累》中的句子,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催之感袭上心头,不觉流出两行浑浊的老泪。
崔正仁早年死了老婆,膝下又无儿女,平时习惯于苦行僧的生活,饥一顿饱一顿地倒也不妨。可一连两个月不出门,日日又心惊胆战,他的瘦弱身子终于扛不住了。他病倒了,整夜地咳嗽,痰中带血。他招呼邻居郭二棒榔一起搭伙吃饭,又让其跑腿抓了草药,熬好服侍喂上,那几近断气的咳嗽才算止住。
崔正仁见郭二棒榔顺从听话,就对他说:“我这把老骨头离入土不远啦,我这家里还存着几百块大洋,都是你的,也算是我崔某对你侍奉之恩的报答。”
那郭二棒榔本是个烟鬼,吸洋烟吸得家徒四壁,平时就靠崔正仁接济光顾烟馆子。他一听这话,仿佛喜从天降,自己这大半辈子,天天梦想发洋财,却没见过大洋是个甚样子。如今崔参议长说几百大洋送自己,这不是比亲娘老子还要体贴温存百倍吗?洋烟鬼被感动得一塌糊涂,鼻涕眼泪流了一脯子,对崔正仁说:“崔大人,从此我郭二棒榔就是你的干儿,你就是我大,我愿一辈子侍奉你老人家。”崔正仁装作大受感动的样子,就要起身从柜里拿大洋出来。
郭二棒榔扑通一下跪在地上,果见崔正仁从柜里提出一袋硬邦邦的东西,但却并没有把袋子丢给他,而是从里面掏出两块大洋,说:“这两块你先拿着,到市面上换成零钱,一半用于米面菜蔬用度,一半拿去过过烟瘾。”
郭二棒榔啼哭道:“干大,不急,两块大洋也够花销一阵子了。其余的我眼下拿着也没啥大用,你一日不去,我一日不能收这大洋。”
崔正仁装作很诚恳的样子道:“那也好,迟早是你的。眼下你我既是一家人,我就依托你个事。”
郭二棒榔说:“甚事,你说!”
崔正仁可怜巴巴地说:“你知道,我也是个官场中人,自来关心国家大事。可眼下我这身子行动不便,你有事没事地多往人多红火的地方走走,听些新闻之事,每日回来说与我听,权且解解闷。我能再活一半年,就算烧了八辈子高香啦。”
郭二棒榔说:“这个容易,我这两条腿也闲不住,没事时就出去逛逛,多打听些逗乐子的事说给你听。您老人家心上一乐,说不定病就会好呢。”
在此后的日子里,崔正仁便靠了郭二棒榔的耳目,观察天下之事,不过,数月里来,郭二棒榔带回来的消息十之八九无用,有一两条有用的,也都是令人丧气的多。
这日与往日不同,郭二棒榔欢天喜地领回个活人来,说是以前的老相好,在临河城里已寻访多日,偶与郭二棒榔相见。崔正仁惊疑不定地看那来人时,却见那人长着一颗布娃娃似的脑袋,胡子拉碴足有四五十岁年纪,细一看才发现是个只有半个耳朵的怪人,头上的毛草与身上的衣服都脏兮兮的好像从来没洗过。崔正仁心想自己并不认得此人,怎么会寻到自己家门?正踌躇间,还是那秃耳朵先开了口道:“崔参议长一向可好,我主人派我与崔大人见面,有重要的事商量。”说着斜了郭二棒榔一眼。
崔正仁会意,叫郭二棒榔上街买些新鲜吃的,中午招待客人。那郭二棒榔应声去了。
崔正仁给来人让了座,那人急切地说:“长话短说,我是奉李司令李在之命前来见你。”说完摘下假胡须,露出一张年轻的猴子脸。
崔正仁惊喜道:“什么?我这不是做梦吧!咋的,李在兄弟还活着了?”
宋命子道:“哪里话?李司令的本事你还不清楚,好好儿的,手下养着八百弟兄,住在河南口袋坟,每天吃香的喝辣的。”
“原来如此!老天有眼,真是万幸呐!司令有何见教?”崔正仁迫不及待地问。
“李司令得到可靠情报,朝鲜战争已打到鸭绿江那边了,用不了两个月,世界大战就要爆发。现在正是崔大人出山的时候,再晚了就误大事啦。李司令对大人一向佩服,想与你联手大干一场。”宋命子说着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,崔正仁眼睛一亮,认出这正是李在的手头利器,平日只藏在身上,决不轻易示人。既然将此刀交给来人,必定是心腹之人且情势危急。
但崔正仁是个决不轻易冒险的人,不到胜券稳操,他不会草率行事。起初他一面坐山观虎斗,一面秘密扩大串联,拉拢些社会渣滓,预备一旦时机成熟,大干一场抢个头功。后来眼见形势不妙,便龟缩起来,静观其变,盘算着世界大战一旦爆发,形势就会逆转。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世界大战迟迟没有打起来,自己的宏愿化为黄粱美梦。而今,算是老天爷开恩。他估摸着,河套地方上对新政权不满的人很快就会动起来,他崔正仁露脸的时候又到了。而恰在此时李在派人前来召唤,好事临门当在情理之中,不会有假。
“正所谓卧薪尝胆,我崔某人佩服。看起来李在那厮真打算大干?现如今共产党可是铜墙铁壁了,想要动摇不易呀。”崔正仁急不可耐,但极力显得漫不经心。
宋命子斜一眼崔正仁,不屑地说:“李司令是怎样的把式,你崔大人不是不了解,他可是说到做到,信不信由你。”
“那好,不是我崔某胆小,我是说,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。李司令预备怎么个干法?说来听听。”崔正仁终于耐不住性子。
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。我这次来,就是请崔大人出山的,李司令特邀您与他面谈。”宋命子说得明白。
“什么?你说什么?李在约我前去?而且是现在?你小子不是蒙我吧?”崔正仁惊奇似的一连数问。
宋命子急了,又拿出看家本事,发誓道:“千真万确,我要是胡说八道,天打五雷轰。”
崔正仁心中暗喜,他做梦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,窝在家里不出门的日子叫他坐卧不安,拨云见日的梦想叫他五内如煎。崔正仁此时两眼喷射着困兽弥久而终于要展开一场生死决斗的火苗。
宋命子见状道:“请大人赶紧打点一下这里,明儿上午我在城东门外大柳树下等你。不见不散。”宋命子说话间就要起身出门。
崔正仁一本正色说:“那好,明一早我准时去。不见不散!”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时常挂在崔正仁嘴上的之乎者也悄然消失了,他的语言风格与他时下的尴尬处境一样,变得空间狭小,上气不接下气,且化繁为简适用而明白了。
话说二日天明,崔正仁将半袋子银元随身揣起带上,叫郭二棒榔看家,谎称去趟归绥省城探视好友,需十五六日方能回来,随即出了城门。崔正仁躲在一个角落化了妆,急速出了临河城的南门,出城后并没有向着宋命子指定的地方去,而是到了一家烟馆,找到潜藏到那里的冯宝宝。
328团叛逃后,崔正仁担心冯宝宝出事,就叫他辞了车马店伙计隐蔽起来,嘱咐说:“卧薪尝胆日后自有作为,眼下时机不成熟,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,也不要再来找我,到时候我找你。”
冯宝宝依令在临河街面上开了一家烟馆,以卖烟叶子为名深居简出。冯宝宝将烟馆自号为“解放烟馆”遮人耳目,暗中却唆使客人吸食大烟。
冯宝宝见多日不见的崔正仁亲临造访,心里甚是忐忑。他扔掉手头的大烟袋,从炕上猴子似的跳下地,赶紧把门关上闩好,急问:“参议长驾到,有何吩咐?”
崔正仁正色道:“到什么时候了,还抽这个。机会来了,我先到南边儿,你召集弟兄们随后赶到。记住了,到黄河南三十里沙湾口袋坟找我。”
冯宝宝喜道:“这就起事?来得好快呀!我说昨晚上咋梦见娶了一房小老婆。嗨嗨!共产党夺了我保长的位子,我叫他还我一个县长顶上!”
崔正仁“嘘——”了声,示意冯宝宝小声点,然后压着嗓音说:“别尽想好事。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。你按这上面的名单地址联络人马,要做到万无一失。多带些干粮衣服,作长期作战的准备。”
冯宝宝拍着胸脯说:“没问题,都是铁把子,没一个孬种。”
崔正仁又嘱咐说:“行动一定要机密,不然会坏了大事!千万千万!”说完匆匆告辞而去。
从烟馆出来,崔正仁打了个三轮儿赶到宋命子那里。此时宋命子正贼眉溜眼四处张望,一面急等着崔正仁出现。两人见面也不说话,一前一后抄小路来到渡口,扮作走亲戚的混过了关卡,一路来到河南沙漠口袋坟地界。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