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样的父爱
发布时间:2024-07-26 10:42:11 文:王有义(临河) 编辑:乔萍 来源:巴彦淖尔日报

  


  父亲去世已经44年了。我现在也是一个满头白发一脸沧桑的78岁老翁了。在我一个人独处或夜深人静的时候,有充足的时间回想父亲的点点滴滴。人只有自己经历了人生道路的曲折坎坷、生活的酸甜苦辣、社会的纷繁复杂,才能真正体会到当年父母对儿女的一番良苦用心。

  父母亲生我的时候都已经40多岁了,当属老来得子。父母亲十分疼爱我,在村子里的同龄孩子中,我是最早上学的一个;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穿上了挂面子绵羊皮袄,这在那个年代是不多见的;在我十几年的读书生涯中,从来没有因为按时交不起学费、伙食费感到难堪。记得有一年开学,家里实在太紧困了,母亲从箱子里拿出一面盘一样大的铜镜,表面非常光滑,背面有个很小的支架,这是母亲成家时的陪嫁品。母亲交给二姐,让拿到陕坝一家古董店卖了,为我和弟弟筹集到了学费。我自幼身体瘦弱,不肯吃饭,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做我爱吃的饭菜。在我的记忆里,父亲从来没有厉声呵责过我,但对我的要求却是十分严厉近乎苛刻。父亲决定让我去做的事情,即便我很不想去做也是不会改变的,他会给我讲道理、教办法,但做好做赖必须去做,不会有让步和妥协的时候。父亲常说:“对孩子,要想尽办法让他们吃饱穿暖,但不能信马由缰惯着。尤其是男孩子,是属骡子的,小时候惯下的毛病,到大是很难调教的。力气是压出来的,胆子是吓出来的,本事是逼出来的。”


  


  记得我7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,父亲说:“咱们家的磨笨了,今天你跟我去白石匠家,请你白家大爹来砍砍磨。”实际上,我家与白家并非亲戚,叫“白家大爹”是民勤人之间一种习惯的尊称。吃过早饭,我跟着父亲顺着公益渠一路北行,过了渠东王在云村几户人家,再向北过了一个木桥,紧靠渠西陂有一独户人家就是白石匠家,离我家大概有七八里路。回来的路上,父亲问我:“你记住路了吗?”我说:“记住了,挺好找的。”父亲又说:“明年请白石匠就是你的事了。”我并没有在意,心想这是明年的事情早着呢。 第二年冬天的一个早上,我已经放了寒假,父亲拿着鞭子准备出门去生产队磙地,又折回来对我说:“你今天去请请你白家大爹,过来给咱们家砍砍磨。”我把父亲去年说的话早忘得一干二净,没想到他还记得,而且今天就让我兑现。我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间,一句话也不说。父亲问:“你不是说你记得路吗?”我说:“路我记得,我不敢去,怕狗咬。”父亲听说我不敢去的原因是怕狗咬,就又坐在炕沿上说:“男娃子胆子要大一些,咱们家附近没有野狗,没有疯狗,都是家狗。家狗是最有灵性最有记性的牲畜,它的本性就是给人看家护院。它咬凶人,不咬善人;咬大人,不咬娃娃;咬手拿棍杖的人,不咬空手赤拳的人。狗向你叫,你不要喊骂它,你喊骂得越厉害,它叫得越厉害;它追着你叫,你站着不要动,它就不追你了,因为它知道你不会打它;如果你蹲下,它还会往后退,怕你从地下拾起东西打它。如果你再给它喂一些吃的东西,它一声也不叫了。记住老古人说过的话:‘蛇咬三生冤,狗咬对头人’。”父亲说完,拿着鞭子走了。父亲交代的事情我是不敢违背的,母亲也鼓励着我:“胆子大一些,家狗不会下口咬人。”我提心吊胆地上了路。人常说:“该来的事总要来,往往是你越怕什么偏偏来什么。”我刚走到王在云村附近,一只大黑狗从房顶上跳下,狂叫着向我跑来。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,头发也竖立了起来。我冷静了一下,记着父亲的嘱咐,一动不动地站着。大黑狗果然在离我十几米的地方也停了下来,两只前爪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刨土,叫声仍然不断。我缓缓蹲下,大黑狗真的眼睛盯着我向后退了几步。我心里已经不再紧张了,从裤兜里掏出来时装的锅巴扔了过去。大黑狗小心翼翼走到跟前,嗅了嗅,吃了起来。我把裤兜里的锅巴全部扔了过去,大黑狗几口就吃得干干净净。我还把裤兜翻过来让大黑狗看了看,因为我喂自家狗的时候,也常常会做出这样的动作,表示一点儿吃的也没有了。大黑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,一声也不叫了。我继续向北走了,大黑狗一直看着我走了很远才跑了回去。晚饭时父亲问我:“见到你白家大爹了吗?”我说:“见到了,我刚去的时候他不在家,到邻居家砍石磙子去了。我又找在邻居家见到他,说我爹让我来请你,给我家砍砍磨。他说明天一大早就可以过来。”父亲又问:“狗咬着你了吗?”我说:“没有,我拿锅巴喂了它,回来的路上它看见我还给我摇了尾巴呢。”父亲对母亲轻轻说了一句话:“这个娃子敢在生人面前说话了,也不怕狗了,以后能打发出去了。”我听了心里乐滋滋的,挺有成就感的。


  


  上个世纪50年代初,小学二年级就有了写毛笔字的课程。用白麻纸自己订一个大本子,下面衬上学校统一买的仿影子,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描红,老师会在写得好的字旁用红笔画一个大圈。快过年了,父亲从陕坝买回写对联的红纸,对我说:“你已经二年级了,也开始写大仿了,今年的对联就你写。”我有些惊愕,也感到怵头。我知道自己刚刚学毛笔字,笔也拿不稳,认识的字也不多,确实是写不了。我说:“我写不了,怕写错了别人笑话。”父亲说:“头回生,二回熟,写错了重写;娃娃不怕人笑话,怕笑话的娃娃长不大。”我说:“我不知道在对联上写些什么。”父亲说:“让你前院二哥教一教你,他写什么你就写什么。”前院二哥已经是初中生了,往年的对联都是他写的。我去二哥家说:“我爹硬逼着我今年写对联,二哥你教教我吧。”二哥说:“这事好办。”他在炕上摆了方桌,拿来纸笔砚墨,当场教我怎么研墨,怎么裁纸,怎么叠格,还给我抄了十几副对联的句子,让我反复念了几遍,又用笔注明哪些适合大门,哪些适合窗子,哪些适合凉房。他还给我送了一支狼毫中楷毛笔。现场指导立竿见影,我一下子长了许多知识,来了精神,现学现卖,回到家里立即动手写对联。整整折腾了一个下午再加半个晚上,才把对联写完。虽然手上、脸上、桌子上、衣服上都染上了墨汁,可我心里却很兴奋,这是我一生中用毛笔书写的起点。过年了,有很多亲戚邻居来,父亲总是指着门窗上的对联说:“这是我大儿子写的。”父亲没有念过一天书,不会写自己的名字,凡遇到涉及文字算账的事情都得求人帮忙。正因为如此,父亲对能写会算的人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心理。生产队有一位过去大户人家的子弟,在北京念过书,父亲见到他总是称“三先生”。父亲多次给我说过:“我求三先生写过信、算过账,是一个知书知礼的人。”

  第二年,不用父亲催促,腊月二十三那天,我就写好了对联。上初中之后,临近过年,生产队俱乐部把大火炉子烧旺,摆上桌子,调好墨汁,几乎全队人家的对联都拿来让我写,我也乐此不疲。如今每到春节,大街小巷全在卖印好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对联,人们随手买几副一贴,省事儿多了。我却不然,还是70年不变的老习惯,自己动手写对联,送给孩子们和几户亲戚。写对联好像已经成为我过春节不可或缺的一项内容。现在我才深深体会到,对一个孩子来说,在他成长的道路上,一点小小的进步或成绩,都会成为他记忆里不可磨灭的闪光点,甚至会影响到他的一生。


  


  我读初中一、二年级的寒暑假和星期日,是伴随着父亲在生产队里劳动度过的。他干什么就教我干什么,挖渠打堰、平地撒粪、浇水施肥、割麦收秋、打麦扬场、磙地耙地……这些农活儿我都干过。

  一些农活儿的关键环节,父亲会手把手反复教我几遍。比如犁地,教我如何挽犁上的绳具,如何才能把牲畜顺顺当当套在犁上,如何调整偷懒牲畜拉绳的长短;教我窄地怎么犁独幅,宽地怎么犁合窖。直到我能稳稳地扶住犁把,从容地提犁下犁,犁幅宽窄均匀,才算过关。再比如赶车拉土,教我如何扶辕套车,如何调整车上的各种绳具,如何防止辕轻或辕重。仅一个二饼子牛车的两个车轱辘,就有许多名堂。父亲教我哪里是车帽子,哪里是车大辋、车二辋,哪里是车钩心、车键条。小时候记住的事情是不容易忘记的。我敢说,现在能够完整准确叫出二饼子牛车各个部位名称的人实在是不多了,但我是其中之一。在如今机械化耕作的年代,这和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知道茴香豆的“茴”字有四种写法一样,没什么用了。这只不过是自己一点小小的心理安慰和满足。


  


  有一天,父亲和村里一位大叔在生产队犁麦茬地。半晌午了,他们停了犁坐在地堰上休息,我在不远的地方看书。那位大叔问父亲:“王老哥,我发现你出来生产队干营生,总是领着这个小子,给他教这教那,你是不是不想让他念书了,想让他回来队里劳动?这也好,你岁数也大了,回来劳动能给你减轻负担,最起码他能把自己的口粮款挣回来。”父亲说:“老弟,我给你说心里话吧,书还是要供他念的,他能念到什么地方我就供他到什么地方。只是这个小子从小身体单薄瘦弱,碎毛病多,我把他领出来,一来让他锻炼身体,二来让他学学农活儿,也让他知道劳动的艰难。万一书念不成,又把苦也丢了,农田地里的营生又不会做,我怕他将来养不好家呀。我岁数也大了,总不能陪他一辈子,过日子就是熬日子,他这也不会干,那也不会干,总不能事事求人吧,求人的口是最难开的。我大字不识一个,就会种个地,趁我还能行动,我把我种地的这点能耐教给他,也算是拉扯他一把。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,地是刮金板,只要舍得苦,只要会农活儿,只要不离开土地,他就有饭吃有衣穿。”

  两位老人的对话我听得真真切切。我的心里顿时敞亮起来,好像一下子长大了,懂事了。原来父亲总逼我做这做那,他是怕我将来过不好日子,养不好家,自己受难为。父亲是在给我教生存、生活的办法,给我披一件护身的符甲。我紧握了一下拳头,心里默默地想,要努力念书,也要吃得下种地的苦,不能辜负年迈父亲的这番苦心。现在回想起来,小时候父亲逼我学到的一些本领,给我后来的工作、生活带来了许多实惠,许多方便,许多荣光。这种别样的父爱,才是人间最真诚最久远最细致的大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