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,在杭锦后旗一处民俗馆里再次见到纺线车。我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,驻足凝目端详,这个纺线车与母亲曾经用过的几乎一模一样,我的思绪顿时像开闸的河水不断地涌了出来……
一
上世纪40年代至60年代,我住的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纺线车,有的人家会有几个。因为这是一个河套地区甘肃民勤人集中居住的村子。据史料记载,甘肃省民勤县种棉、纺线、织布有两千多年的历史,纺线织布是这里人们基本的生活生存手段。母亲用的纺线车是那种最为普通的卧式手摇纺线车,和人们经常看到的延安大生产照片里的纺线车大同小异。现在六十岁以下的人压根就没有见过这种纺线工具,在这里我就有必要把这种纺线车的形状结构简单描述一下。纺线车主要由支架、纺轮、锭子三部分组成。支架是用三截厚实的方木铆成,像一个斜卧的“上”字,由于形成了多个三角形,放到地上非常稳当。纺轮的中间有一个空心的木轴,木轴穿在一个铁棍上,木轴的两端分别固定着四片不足一米的薄薄的长木板,呈现出两个“米”字形图案。用细细的皮筋或细细的麻绳把“米”字的顶端缠绕连接起来,形成一个花式的轮子。支架底部横木的一端是安装锭子的地方,铁制带尖的锭子装在一个“U”形铁槽里,一根光滑细柔的纺绳把纺轮和锭子连接起来。纺线时,右手摇动安装在纺轮上的摇把,纺轮就会转动起来,纺绳传导到锭子上,锭子就会飞快地旋转。左手把搓好的棉花捻子粘在锭子尖上,均匀地徐徐不断地抽拉棉花捻子,就能纺出细细的棉线。到了一定的长度,轻轻扬一下左手,棉线就会缠绕在锭子上,紧接着又开始了一次新的循环。
二
母亲的纺线车是父亲制作的。父亲的手很巧,虽然没有学过木工,但家里用的所有木制农具,像犁、耧、杈、耙、独轮木车,甚至织布机都是父亲做的。样子可能粗糙一些,但用起来得心应手,结实耐使。
在我的记忆里,母亲纺线的技术可以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。白天母亲要到地里干活儿,要烧水做饭,要养猪喂鸡,一整天都不能在炕上坐一会儿。到了晚上,母亲把纺线车放到后炕,点着油灯,灯火如豆,整个屋子仍然昏暗。母亲开始搓捻子了。所谓搓捻子,就是把已经撕得松软干净的棉花,取一小团放到炕上,摊成薄薄的棉饼,用筷子轻轻一推卷成一个棉棒,拇指一般粗细,筷子一样长短,从筷子上取下来,就是一根捻子,随手放到装捻子的小笸箩里。有时候我和弟弟也会帮母亲搓搓捻子。搓好捻子就可以纺线了。母亲盘腿坐在纺线车前,调好纺绳的松紧,右手转动纺线车把,左手在旋转的锭子尖上搭棉花捻子,随着纺线车嗡嗡嘤嘤的轻响,母亲像魔术师一样就抽出一根白白细细匀匀长长的棉线来。等到锭子上的棉线缠绕得圆鼓鼓的时候,就可以从锭子上把线穗取下来放到另一个小笸箩里。在月亮好的夜晚,母亲为了省灯油,借着窗户照进的微弱月光照样纺线,就像现在的年轻人在电脑键盘上盲打,像钢琴家闭着眼睛演奏一样精准。
母亲纺线时,有着很强的节奏感,右手摇几下,左手扯多长都恰到好处;纺车的声音、锭子的声音和谐均匀。摇车、搭捻、抽丝、绕线,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,没有一点儿间隙。尤其是往锭子上绕线的动作,就像戏剧中的青衣轻轻扬一下水袖,显得那样熟练优雅。我童年和少年的许多夜晚,就是伴着母亲的纺线声进入梦乡的。我更佩服母亲纺线时的坐功,盘着腿,两只小脚压在下面,端坐着纺线,可以几个小时不起身,直到把笸箩里的捻子纺完。这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和忍耐啊!现在我也老了,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,生活的雪雨风霜。人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,才会对过往的事物有深刻的感悟。现在回想起来,纺线车上浸透着母亲为家庭付出的心血与汗水;棉线里牵挂着她对孩子千丝万缕的深情大爱和殷殷希望;母亲织出的每一寸土布,都能让我们感受到她带来的融融温暖。
三
母亲很看重纺线织布。在那个物资比较匮乏的年代,我和弟弟正是费衣服的年龄,每年按人头发的布票是不够用的。另外,买回的细布远没有自己织的土布结实耐穿,价格还贵。买棉花纺线织布就省钱多了。我家有两件用驼绒毛线织成褐子布缝的被子,是从民勤老家带来的,一直用了三十多年。母亲对两个姐姐要求也非常严格,说:“女娃子不会纺线织布让人笑话,到大了寻不下个好婆家,过日子自己受为难。”因此,两个姐姐在母亲手把手地调教下,都在刚满十岁的时候就学会了纺线织布。母亲还让我和弟弟做一些织布前的准备活计,帮她把纺好的线绕到线拐,在灶膛里烧火浆线,把浆好的线挂到架杆上。母亲说过,她年轻的时候一天纺过半斤棉花,还一天织过丈五土布。这是母亲的高光时刻,也是我们应该记住的一个家庭记录。上世纪70年代之后,母亲再没有纺过线织过布。一来,我们都参加了工作,穿衣已经不是问题;二来,母亲已经年老体弱,没有那个精力了。但她还惦记着她的纺线车,怕放到凉房地下把纺线车的木架沤坏,让我们放到吊架上。有时候她还抚摸擦拭一下,像擦拭一件珍贵的工艺品。
记得1963年,我在巴盟师范学校念书。有一次班里一个女同学问我:“你是不是民勤人?”我说:“是民勤人,你怎么知道的?”她说:“我看见你穿的裤子是土布做的,布的质地细密平整光滑,你母亲一定是一个纺线织布的高手。我也是民勤人,也会纺线织布,这是咱们民勤人的专长。”听到同学对母亲的赞扬,我心里甜甜的。古人云:“盈斟酒杯,则不如桑麻纺织;轻罗细丝,则不如荆钗布衣;珍馐美味,则不如家常饭食。”对于芸芸众生来说,这应该是一种向往的生活境界。劳动者得到了一种劳动工具,就像端起了一个可靠饭碗。母亲叮嘱过:“饱时不忘饥时难,纺线车别扔了,也许以后还用得着。”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由于多次搬家,母亲的纺线车已不知所终,但母亲的叮嘱还记得,母亲几乎过了一辈子苦日子,我理解她的心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