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中的思念
发布时间:2024-06-14 18:50:03 文:徐凤仙(五原) 编辑:乔萍 来源:巴彦淖尔日报

  


  暮秋时节,河套平原的农事已近尾声,繁忙的大地又将归于沉寂。犀利的风开始一遍遍扫过旷野,如一把无形的镰刀,收割了曾经的繁茂。土壤再次裸露出来,呈现出原生的纹理,一丛丛芦花却不甘寂寞,沿田埂蜿蜒,在风中起伏,恍若正在燃烧的雪。

  抬头望去,树上的叶子已经被秋风拽得所剩无几,缺少叶子点缀,没有鸟儿相依,那些空落落的枝干在天空的映照下,勾画出生硬疏朗的线条,透着一种难言的苍凉。

  这个时候,小村也是安静的。生我养我的小村,位于巴彦淖尔市110国道南侧,人口由原来的三百多人逐渐缩减为八九十人,年轻人大都进了城,村里只剩下一些老年人。父亲去世后,我们将母亲也接进了城,父母的小院第一次被长时间上了锁。此时,母亲摸出钥匙,颤抖着双手打开紧闭的院门,尘封的记忆瞬间袭来,仿佛劈头盖脸的一阵风,我和母亲被撞击得脚步踉跄、眼神迷离。因为无人打扫,院内铺了厚厚一层落叶,脚踩在上面发出“嚓嚓”的声响,墙角母亲种的花草已经枯萎,曾经生机勃勃的小院,如今变得冷冷清清。

  我机械地行走着,不时触摸一下已经褪色的红砖墙,隔着窗户望向屋内的土炕。父亲曾经最喜欢躺在炕上看电视,听到院内的动静,他会立即起身,趿拉着鞋子匆匆忙忙打开门,嘴里念叨着那简单又深情的三个字:回来了。我们四目相对,微笑点头,即便不说一句话,都那么温馨美好。而今,这样的场景再也不会出现,父亲走后,有一种悲伤,叫空落落。

  一股凉意再次袭来,更多的风前赴后继从敞开的大门涌进来,那些黄绿相间的叶子开始翻滚着在院内奔跑,“唰啦啦、唰啦啦”,仓促的音调似是迫不及待要将这份寂寥驱散。

  父亲走后,小院再也无法填满。


  


  站在空旷的院子中,听风从耳畔“呼呼”刮过,有时,我会产生一种错觉:父亲似乎从来没有走远,他只是化成了一缕风,一缕我们看不见的风,默默守护在我们身边。

  那把他曾用过的铁锹还立在墙角,锹把磨得锃亮;那把挂在墙上的镰刀,还弓着被他打磨过无数次的腰身;窗台下那溜粗壮矮小的瓮,静默不语,瓮沿口分明还残留着父亲的体温。这里的一砖一瓦、一草一木无不浸润着父亲的心血,镌刻着时光的烙印。这里也曾是爷爷奶奶生活过的地方。三十多年前,父亲打倒旧屋,在原址上亲手建造了这一溜红砖瓦房,这也是村里第一栋一砖到顶的房子。它曾是那么的光辉荣耀,见证了我们最为幸福的时光。几十年来,父亲如一只大鸟,张开翅膀全力守护着这个小院,守护着这个他亲手为我们建造的温暖巢穴。

  而今,巢穴还在,父亲怎么舍得离开?记得那日,在炕上躺着的我突然从梦中惊醒,屋里屋外静悄悄的,除了风声和鸟鸣声,再无一个人。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将我笼罩,迷茫中我不禁自问:我是谁?在哪里?半晌我才缓过了神,这是生我养我的小村,而父亲,我固执地认为是去田里干活儿了。塞外的田野广袤无边,一块地,一条渠,一棵树,一株草,一头羊,甚至一只虫,都足以让父亲忙活半天。

  在城里,出门是一件严肃的事,要准备妥当并将门牢牢锁上。但在村里,人们是那么随意,冷不丁一个念头冒出来,顺手抓起一把锄头,或怀揣一把镰刀,有时什么也不拿,踩踏着尘土便走向田野深处。父亲就是这样,出门不和我们打招呼。他不是去浇水锄苗,就是去放羊割草,要么就是看看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不好。地是农民的脸面,庄稼长得好全村人羡慕,倘若地里长满杂草,便会成为一个笑话。父亲整日匍匐在土里,精心侍弄着那些庄稼,腰身越弯越低,恨不得将自己也融入这片土地。

  父亲总是最后一个回家。父亲的归来是幼时颇为隆重的一件事,意味着一天的营生正式结束,意味着饭菜终于可以端上桌。看到他扛着一捆草或带着农具进来,我们兄妹几个雀跃着分头行动,这个为父亲倒洗脸水,那个为父亲递毛巾,拾掇完毕,一大家子人围坐在桌前,说说笑笑,边吃边聊,尽情享受着烟火气里的温暖片刻和刹那欢欣。


  


  印象最深的是,父亲常常夜里去浇地。河套平原的大片耕地得益于黄河水的灌溉。一条条小渠拉链一般镶嵌在田野上,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。但因为浇灌都是统一时段,白天渠里的水位很快便会下降,父亲常错开高峰期进行补浇。夜晚,等我们都睡下了,他扛着一把铁锹就出门了。

  他把堰子豁开一个口,将水引入田里。他衔一支烟,蹲在地头,静静地守着这血脉一般的水流。他的身影隐匿在无边的夜色中,只能看到烟头的明明灭灭。

  母亲常说,我是睡觉最轻的一个,因为夜里几乎都是我为父亲开门。母亲和哥哥姐姐早已进入梦乡,而我依然大睁着双眼。那时的夜好静啊,没有车辆的侵扰,能听到大家均匀的呼吸声。家里的门并不上锁,只有一个插销,晚上睡觉时会从里面插上。我竖着耳朵,敏感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,直到“啪嗒啪嗒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,内心顿时涌起阵阵喜悦。我蹑手蹑脚地跳下炕,麻利地为父亲打开门。有时,父亲会披着一身月色,有时,会挟着一阵风雨,进门的瞬间,他露出慈祥的笑容,温柔地唤我一声乳名。我好像得了嘉奖,趿拉着鞋心满意足地爬上炕,钻入被窝里,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。

  十六岁那年,我去青城求学,那是我第一次与父母分开。父亲从未给我写过一封信,更未说过一次想我,但他读着我的信件悄悄抹泪。我出嫁那天,父亲依旧是沉默的,我看到他远离喧闹的人群,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吸烟。成家后,父亲从未在我家住过一夜,但他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总是频频带给我。长这么大,父亲没训过我一句,他总是一脸欣慰地看着我。我喜欢听他骄傲地向旁人介绍:这是我闺女。


  


  父亲身体的突然衰退源于一次奔跑。

  为了生计,父亲曾无数次奔跑。为躲一场雨,为浇一块地,为多收一点粮……父亲,常年奔跑在田间地头。那年,六十多岁的他因为野鸡刨食地里的新苗,奔跑着与野鸡周旋。在一场剧烈奔跑后,父亲觉得胸口憋闷,我们带他到北京做了心脏手术。那一场大手术让父亲元气大伤,他在炕上躺了整整两个月。此后,父亲每天大把吃药,却依旧无法抵挡身体进一步退化。带他做体检,病历上总是罗列着一串文字。辛劳一生的父亲像一台高负荷运转的机器,频频出现故障。父亲最终因脑梗彻底瘫倒,半边身子不会动,也不会说话。可怜的父亲佝偻着身子安静地躺在炕上,如一株秋后的庄稼,日渐萎靡。一股无形的力量横亘在我们与父亲之间,不断膨胀,无法抗拒,将我们越隔越远,直到相互再也看不见。

  父亲走的那天正好是夏至。原本晴和的天气突然起了大风,院内临时搭建了棚子,上面罩着的厚帆布被风刮得“呼啦啦”直响。我似乎看到父亲正被风推着,大踏步向前走,他的脚步终于又像风一样自由。

  父亲葬在了村西的那片老坟湾,坟湾如一个孤岛,又像一块凸起的腹胎,被大片的庄稼围在中央。父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,而今,他静卧在这里,与周边的草木融为一体。深秋时,去给父亲上坟,那些野草肆意疯长、盘根错节,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,泛黄的草叶在风中摇摆,发出有节奏的“沙沙”声,似在安抚那些长眠的故人。

  人生一世,草木一秋。父亲走后,每一缕风都浸染着思念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