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只麻雀一只喜鹊或者一只别的什么小鸟,偶尔从天空掠过,其实是很少有人看到的。就算有人看到,也很少有人记得的。因为似曾来过的太多了,谁会用心去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在某地偶尔瞅了一眼的飞鸟呢?在我心底压着的这段记忆,正如这个比方。
具体时间记不清了,只记得天气暖和了,我和弟弟穿着单衣在院子里玩。那时,农家的孩子和牧区的牛羊没什么区别,都是放养。肚子饿了回家吃饭,吃饱后继续玩耍。屋子前有一片红柳林,有十几亩大。地势比较低洼,下雨后会有积水,水洼里经常漂浮一种被我们称作“翻穿皮袄”的浮游生物,有指甲盖大,背上有一层硬硬的甲,长有像山羊胡子一般浓密的小触角。这东西奇怪,偏偏喜欢仰泳,把背潜在水里,伸出那一堆触角在水面滑动,而且从不避人,你把手掌放前面,它依然傻乎乎地游过来。收拢手指,这小家伙就在手心里了。被捕了,它依然不觉,还不停地颤动着触角。
屋子后也有一片红柳林,地势比较高,每到花开的时候,会摆放十几个蜂箱。养蜂人不知从哪里来的,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戴着头罩来取蜂蜜。养蜂的人有两个,一老一小。老的,我和弟弟管他叫叔叔,因为每次他来取蜂蜜时总会给我们倒一小罐。刚开始是亮晶晶的糖稀,再后来就变成粒粒可数的砂糖了。有馍馍时我们就蘸着蜂蜜吃馍馍,没馍馍时我们就用勺子挖蜂蜜吃。小的,我和弟弟对他没有称呼。他非常小气,骑着一辆自行车来,将蜂蜜装大罐子里全部驮走,一点儿也不剩。在他请我和弟弟帮忙取什么东西时,我们都装作没听见,一溜烟儿跑到屋前的小水洼里,捉“翻穿皮袄”。
水洼很浅,除了“翻穿皮袄”外,再没有别的东西。那呆呆傻傻的“翻穿皮袄”没什么用处,喂鸡,鸡都不吃。捉上几次,便再无兴致。百无聊赖时,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,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走动。我和弟弟摸过去,发现一丛红柳下蹲着一只跳犊子(跳鼠)。方言里犊子和兔子一个发音,一直以为是兔子的一种。它灰黑色,比老鼠大比兔子小,长着两条长长的后腿和一条长长的尾巴,身子直立着,两只前爪缩在胸前,样子有点儿像微缩版的袋鼠。那家伙很机敏,听到人声,“噌”一下蹦起来,有两三尺高,然后向箭头一般射出去,脚一落地便射出几丈远,才跳了两三下,就射出红柳林了。我和弟弟发足狂奔,等我们跑出红柳林,那跳犊子已向香家壕方向逃窜了,越跳越小,再跳几下便不见了踪影。
正惆怅时,忽然听到五奶奶喊:“利军、利青回家吧!你妈养娃娃啦!”我和弟弟发愣了:“养娃娃啦?”没有见妈妈的肚子大,怎么会养娃娃?不过,这样的疑问只是一闪而过。听到五奶奶的叫声,我俩迅即放弃追逐跳犊子的想法,转身往回跑。那时住的房子,是爷爷用土坷垃盖的。一进门是一盘炕,还有连着火炕的炉台。妈妈围着被子坐在炕上,旁边用一条粉红的小棉被盖着一个小娃娃,脸蛋儿和棉被的颜色一样,也是粉红粉红的,正闭着眼睛睡觉呢。我们问妈妈:“是弟弟还是妹妹?”妈妈说是妹妹。我和弟弟都要抱妹妹,妈妈不让抱,说等醒了再抱。于是我俩趴在炕上目不转睛地看她,希望她早点儿醒来。
第三天,家里来了许多人,有带来几碗面粉的,有带来几把挂面的,也有带来十几颗鸡蛋的,都是来过三天的。过三天,是当时农村的一道乡俗,在小孩出生第三天,亲友要去看望,主人家要煮面条给大家吃。记得爸爸煮的是臊子面,来的人多,屋里坐不下,在院子里摆了几张桌子。捞半碗挂面浇半碗臊子,我和弟弟一连吃了好几碗。心想,早有个妹妹就好了,就可以早些吃上臊子面了。
大人们看妹妹,我和弟弟也挤在人群里看。妹妹依然闭着眼睛睡觉,没有半点儿声响。我和弟弟依然像过去一样,在红柳林里呼啸而来呼啸而去,玩得累了就跑回家,“咣当”一下撞开门,趴到炕上看妹妹。可是这个小孩子奇了怪了,晚上没有哭声,白天没有一点儿动静,只是沉沉睡觉,比我们捉的“翻穿皮袄”还要无趣。
村里来了辆换西瓜的驴车,早熟的西瓜,一斤麦子换三斤。河套地区西瓜以早为贵,再过几天就一斤麦子换五斤六斤了。爸爸换了两颗,一颗我们吃了,另一颗让我和弟弟送给爷爷奶奶。弟弟小,抱不稳。我把西瓜放肚子上,两只胳膊紧紧搂住西瓜,生怕掉下来。爷爷奶奶家在村子的最南头,河套农村地大人稀,虽说住在一个村子,可是中间隔了许多空地,也有一里多路。我在前面走,弟弟在后面跟,几次将西瓜放地上,再用全身力气抱起来。终于挨到了,奶奶问:“小妹妹起了名吗?”这时,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,原来小妹妹还没有名字。我想了好长时间,想到我和弟弟的小名,顺嘴说了一个名字。奶奶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,我却说不出所以然。
好长时间没来奶奶家了,我和弟弟当晚住在奶奶家,并连续玩耍了好几天。有一天,忽然发现老是蹲在院子里干活儿的爷爷不见了,爷爷那支睡觉时放在炕头的旱烟袋和烟锅子也不见了。爷爷平日是烟不离身的,干活时烟管别在腰上,不干活时就着油灯抽旱烟,总让我们帮他装烟锅。我问奶奶:“爷爷哪儿去了?”奶奶说:“出去了。”爷爷不在,少了许多乐趣。我和弟弟出门日久,想回家了。奶奶没有阻拦,我俩一路小跑,回去了。
自从妹妹生下来,就没抱过。最近又好几天没见,我和弟弟都很想她。疯跑回去,发现往日紧闭的门敞开着。怎么回事?妈妈总不让我们开门呀,说怕妹妹着凉了。冲进屋里,往炕上爬,发现炕上空着。往日妈妈围着的被子叠起来了,妈妈不见了,妹妹也不见了。喊妈妈,妈妈答应了,原来她在另一间屋里扫地。我们问妈妈:“妹妹呢?”妈妈说:“撂了(方言这样读,意思是夭折)。”我们问:“怎么会撂了呢?”妈妈说:“你们每天跑来跑去看妹妹,着了风了。”我们问:“妹妹撂到哪儿了?”妈妈说:“爷爷撂到后面排干了。”
排干是排干沟的简称,是河套农民为了排水治碱开挖的一种旱渠。妈妈说的那条排干我知道,就在养蜜蜂的红柳滩后面。每人从院子里抄起一根棍子,大步向排干方向走去。往日怕蜜蜂蛰,那日竟无比勇敢,从几排蜂箱中间横穿过去。过了蜂箱,是一块三角形的耕地,是包产到户时分给我们家的。小麦套种葵花,小麦收割了,留着一道道尖利的麦茬。向日葵正迎风生长着,开满了金灿灿的花朵。过了这块三角地,就是排干沟了。
排干沟里没水,两侧的旱台上也没有杨树和柳树,只有一些矮矮的红柳和碱蒿子,比我们家门口的还矮。排干沟也不是很长,还没有去奶奶家的路长。从南往北走,走到头,什么也没发现。不仅没有发现妹妹,连妹妹盖的那条粉红色小被子也没看到。或许,我们刚进沟时心情太紧张,粗枝大叶没看到。返回时,我们对沟里的每一株红柳和每一丛碱蒿子挨个进行了搜索。
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。妈妈后来又生了一个妹妹,我俩不敢跑过去看了。也是奇怪,这个妹妹除了爱哭之外,再没什么毛病。那时大人种地十分繁忙,爸爸妈妈不在,妹妹就由我和弟弟看管。这家伙经常啼哭不止,当然,那时我也不过七八岁,并不知道她是肚子饿了。刚开始我抱着哄她,可是哄来哄去,她还是不停地哭。想起原来那个不哭的妹妹,看到这个烦人的小东西,我忍不住恼怒打了她。弟弟在一边也哭了,说:“娃娃本来就哭,你还要打她,不是更哭吗?”抱在怀里的哭,依偎在身边的也哭,而窗外的夜色黑沉沉的,大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。我心里也发慌了,只好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摇晃,许是哭得累了,摇晃了不知多久,她竟然睡着了。我和弟弟也坐在炕上睡着了。
妹妹长大些的时候,经常和我们吵架。我和弟弟就拿之前的那个妹妹数说她,甚至还说:“如果那个娃娃在,怎么会有你?”
因为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妹妹,所以我一直以为大人说了谎。或许是送人了,故意这样说的。再后来,我考到呼和浩特上学,发现学校里一位低年级的女生长得和妈妈非常像。打听了一下,这位女生家是土默特左旗的。土默特左旗距离我家有千里之遥,应该不大可能。可是放心不下,等放寒假回家,问妈妈是不是把那个妹妹送人了?妈妈说没有。
好多人家,即使小孩夭折,也是给小孩取名字。而那个一声不吭的妹妹,却什么也没留下。写到这里,我想起来,她其实是有名字的。我当时给她起了个名字,叫“利霞”。只是我没来得及叫,也没同爸爸妈妈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