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水梨换萝卜
发布时间:2024-04-10 10:13:28 文:刘利元(广东江门) 编辑:雷丽娜 来源:巴彦淖尔日报

人生如同一场漫长的旅行,每一个阶段都会遇见不一样的风景、不一样的人和事。亮丽的风景、暖心的故事、美好的时光,镌刻在心灵深处,不管何时翻阅都清新、动人。 


——编者


初秋时节,村里来了个卖梨的,赶着一辆马车,马车上装着一筐又一筐的梨子,都是黄澄澄的香水梨,每一筐都装得满满的。卖梨子的是个中年男人,脸庞黝黑,身材瘦小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。马车停在村口的白杨树下,他左一声又一声地吆喝,“换梨啦!换梨啦!”

为什么叫“换梨”,却不叫“卖梨”,因为上世纪80年代的河套农村基本上以物易物。来了卖冰棍儿的,骑着自行车,自行车后架上绑着一个木头箱子,木头箱子上扣着一个木头盖子,木头盖子下面放着一块不大不小的棉被,正好把箱子的四个角都塞得满满的,扯开棉被,便看到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根根冰棍儿。卖冰棍儿的人吆喝几声,“冰棍儿!”“冰棍儿!”村里便跑出一群顽童,有的手里握着一颗鸡蛋,有的捏着一把竹签儿。鸡蛋是刚刚从草垛里收的,收到家里的鸡蛋有数儿,草垛里的鸡蛋没数儿。六七只母鸡,在草垛里来来回回扒拉吃食,左一窝右一窝地下蛋,有时候下在显眼处,有时候下得隐蔽。炎夏时常少收鸡蛋,不料十几二十天过去,老母鸡却从麦秸儿堆里领出一群小鸡来。一颗鸡蛋换一根冰棍儿。收到鸡蛋的,正喜滋滋地舔着冰棍儿。没收到鸡蛋的,眼巴巴望着,高高举起手里的一把竹签儿。吃冰棍儿吃剩的,舍不得扔,平日做游戏用。你抓一把,立地上,散开了。我抓一把,也立地上,散开了。竹签儿交叠在一起,再猜拳。“锤头”“剪子”“布”,谁赢了谁先。用一根竹签儿往起挑,挑起一根收一根,必须干净利落,若牵动了其他,则轮到对方了。冰棍儿来了,便顾不得游戏。卖冰棍儿的也不数,目视多寡,或者给换,或者不给换。换了冰棍的喜气洋洋,没换到的可怜巴巴地舔着嘴唇,跟在卖冰棍儿的自行车后面,不肯走。若是上午或中午,大抵是要白跟的。若是下午或傍晚时分,绝大多数人可以吃到冰棍儿。卖冰棍儿的人说,冰棍儿过不了夜,下次你们攒多些竹签儿再还我。至于那些年吃到的冰棍儿,有多少是用回收的竹签儿做柄制作的,就不得而知了。最常见的是换西瓜。初夏的瓜最贵,一斤麦子才能换两斤或三斤,那时新麦还没有收,家里存粮不是很多,大家都不舍得换。到往后,就便宜了,晚熟瓜大量上市,一斤麦子可以换四斤五斤,甚至不再称重,按麻袋计算,一麻袋西瓜可以换多少斤小麦。

农人眼里,盛夏西瓜可以解渴又可以止饿,梨子却不行。而且天气转凉,吃多了梨子,有伤肠胃,容易闹肚子。所以,当卖梨人提出用梨子换小麦时,几乎遭到了村里人的一致抵制。确实,粜了任务粮和商品粮后,家里存粮不多了。除了全家人一年的嚼用,还要留足开春下地的籽种,哪儿有余粮来换这些没什么用处的梨子?卖梨子的人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个问题。随手拿下几颗梨子,给身边的人手中递。“吃了人家的嘴短,拿了人家的手软”,村里人连连摆手。看个个婉拒,卖梨子的人说:“辛辛苦苦种下了,总不能倒掉哇!”听卖梨子的人这样说,村里人你一个我一个,都接过梨子啃起来。果真好梨!轻轻咬一口,“咯噌、咯噌”,梨皮薄薄的,梨肉脆脆的,梨汁甜甜的,嘴角没收拢,汁液流到手上,粘人呢!

秋天的天短,不一小会儿的时间,日头偏西了。总不能让他整车拉出来,再整车拉回去吧?可是拿什么东西换呢?种在地堰上的蚕豆,在收割小麦时一并割了,农忙时早煮着打了牙祭。黍子,过年时要做油糕。糜子,产量很低,种得很少。若他不嫌弃,玉米、黄豆、向日葵也可以换,可是现在还没有收割。卖梨子的人,没准儿也想到了村里人的心思,半睁半闭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道亮光,“用萝卜换!萝卜,你们有吧?”萝卜,怎么会没有?乡人有谚,“割了麦子种菜,甚事儿不害!”七月中收割小麦后犁地,一边犁一边往犁壕里撒菜籽,犁完也撒完了。再把耙翻过来,耙齿朝上,耙背朝下,用骡子或马拉着平地。一场雨过后,新翻的地里便长出密密麻麻的绿叶嫩苗苗,大多是萝卜,偶尔也有白菜。塞上地多,如果有心种萝卜,可以想种多少种多少。只是种多了没有去处,每家每户种一二亩,够用便了。种白菜为了吃,萝卜是喂猪的。看大家惊讶,卖梨子的人不好意思地说:“夏天忙,没顾上种菜。”换萝卜,好说好说。梨子成了萝卜价,还谈什么三斤五斤?村里人说:“等收萝卜时,你来拉,需要多少拉多少。”卖梨子的人说:“好嘞!”于是,赶着马车,挨家挨户卸梨。记得,我家也卸了两大筐。整整一个秋天,我和弟弟几乎没喝过水,上学时吃一肚子梨,放学了,再吃一肚子梨。村里老人说:“这些娃娃长着胶皮肚。”

秋色越来越浓,天气越来越冷。在上冻的时候,家家户户起了萝卜,把原来装梨子的筐装满了,还用崭新的蛇皮袋装了好几袋子,立在墙角,等卖梨子的人来收。不料,等到腊月杀猪了,卖梨子的人还没有来。或许他忙,没顾上。有人提议,我们赶车给他送去吧!仔细回想,当时忘了问他是哪个村的。应该是太荣村的,那里都是沙壤土,适合种果树,可是又不敢确定。再等等吧,等到开春种麦了没来,夏天麦收了也没来。村人于是再犁田翻地,特意多种了几分,可是等到第二茬的萝卜又收了,他还是没来。装梨子的筐很大很深,装满了萝卜,得两个人抬。筐沿和筐底是用红柳条编的,水红水红的。筐身是用捋了皮的垂柳条编的,黄白黄白的。村里人看着倚在大门口的筐子感叹,“宁可送人也不让作害掉!勤谨人呐!”